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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返程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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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寒露重,霜煙彌漫,舉頭的日光似躲在層層朦朧的白紗之後,窺不得全貌。

謝輕蘿自腕上取下那串銀色小鈴遞給我,那雙本就如水的眸子變得更加濕潤,更加明亮。手串上的銀鈴雕著細細的花紋,勾勒出精致的圖案。

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她能來送我,這時候心頭竟然籠罩著淡淡欣喜。就在昨晚我還希冀她能盡早解除禁足之令外出游逛,沒想到才隔了一個晚上,玲瓏的小人兒已經站在面前了,我用餘光看了看宇文邕,他從中斡旋一定出力不少。

深秋的早晨,空氣散沁涼。光禿的枝幹,蒼茫的天,荒蕪的土地繪著一副深秋別離的墨畫。謝輕蘿能來送我,我自是非常高興,但面即將離別,那濃烈的不舍卻不斷地在升騰發酵。

人與人的緣分從來都是無法掌控的。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會與謝輕蘿成為朋友,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可以和高長恭處在一起一樣。世間因果變化總是神奇而玄奧,就連佛祖爺爺也會萬般感慨著。

小心握住銀鈴手串,擦了擦她紅紅的眼睛:“阿蘿你哭什麽?不要哭,以後我們還會再見的。”

謝輕蘿垂下眼簾,兩只蔥白小手交握在一起,就這樣靜靜地站著,不發一言。站在身側的宇文邕似乎也被她這樣的憂郁情緒影響了,竟然開口安慰:“以後總有機會的見面。若是想見,我和阿憲都可帶你去齊國找沈姑娘。”

我點頭,高長恭也是十分好意地開口:“謝姑娘不若與我們一起走,到晉陽住上些時日後再回來,若是信得過我,我會將你親自送回。”說罷他又用餘光瞥了撇宇文邕,笑道:“想必宇文兄弟是不會介意的。”

話畢,謝輕蘿倏然轉頭去看宇文邕,眸中升起一絲光亮,甚至比那日光還要亮上幾分。

我想,這是去征求意見了。但宇文邕的臉色卻不怎麽好,不過那神色從起初的覆雜,再到被他盡數斂去,也只是片刻的時間。

宇文邕拿出一只酒壺小心地掛到高長恭黑馬的背上,開口的語氣儼然是波瀾不懼寵辱不驚:“司寇的小女兒,高兄你說他會舍得舍不得?”

謝輕蘿失望地看了看我,那雙濕漉漉眸子中的水汽濃了幾分。我疑惑地插嘴:“只是去住住,又不是不回來了,有什麽不舍呢。再說了,女兒總是要嫁人的,謝大叔總不能因為不舍都不讓阿蘿嫁人吧。而且你或是什麽阿憲的帶她去,一樣也是離開啊,沒有區別吧!”

宇文邕淡淡看我一眼,不以為意:“這自然是不同的。”

我追問:“有什麽不同,為什麽不同啊?”

宇文邕將視線移到別處,淡淡說:“或許等你有了兒女便會明白吧。”

我語塞,宇文邕夠狠,在場的四個人裏,就他有孩子!好吧,準確的說,我不知道高長恭有沒有孩子,宇文邕比他小都有了,他應該……我煩躁地搖搖頭,這都想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啊!

高長恭悠悠嘆了口氣,碰了碰我的手臂道:“小昀,你問的太多了,而且個個問到軟肋上……有些人,只有守在視線內才會覺得妥帖。很多事,一旦脫離視線便很難掌控。”

不得不佩服高長恭的心思,這話說得著實很有水準,讓人不多想都難。我點點頭,竟在宇文邕那張俊臉上看到些許窘迫,真是難得。再去看謝輕蘿,她仍是懵懵懂懂的悲戚。

我不懷好意的瞅著宇文邕,咧了咧嘴巴,隨後一把扯過謝輕蘿,將她拉到身後,擋住宇文邕的視線也,阻止宇文邕的窺聽:“阿蘿,你告訴我,你想不想嫁給宇文邕?”

黃色裙裾的謝輕蘿楞了片刻,小臉蛋有零星的紅暈,顯然沒想到我問得這般露骨。她局促地看著我,又偷偷去尋宇文邕的身影,最後終是垂下眼瞼,長長的睫毛似掛著晨起的凝露,染著潔白的霜色。

她說:“邕哥哥只是哥哥。”

沒有探病時的婉轉情思,沒有初見時的活潑開朗,竟像是飽經桑倉。但我還是從“只是哥哥”這四個字中聽出他的無奈。我不知禁足的日子裏她被什麽洗腦教育,只是覺得像她這麽發的姑娘,只有努力追求幸福將來才不會後悔。

我把掌心裏攥了良久的墨綠小烏龜塞到她手心,笑著覆到她耳邊道:“嗯,別的我也就不多說了,你記住——你家邕哥哥口是心非!”

“啊?”

身前馬後,偶有行人路過,卻都神色匆匆。

我已走回到高長恭身邊,那廂的謝輕蘿仍是呆呆冷冷的模樣,我掩嘴偷笑。常言道,毀人姻緣十惡不赦,那我促成一段姻緣,不知可否算是大功一件呢!

日頭初生,濃霧變淡了,清清淺淺的飛旋著。火紅的日頭從高大城垣的一隅折射而來,塵世明亮,恍若新生。這一刻,盈光沖散了離別的愁緒,帶著輕緩明快的濃烈進駐心頭。

高長恭抱拳對宇文邕道:“好酒我們收下了珍藏,作為回報,我亦送你一份大禮。”

宇文邕目光閃了閃:“高兄,何必客氣呢?”

高長恭一笑:“禮尚往來。”說罷便將手中黛色的紙封鄭重交給宇文邕:“薄禮一份,權當贖罪。”

宇文邕顯然沒料到高長恭如此言語,怔然問道:“不知這是……”

“小昀不懂事,若非她鼓吹謝姑娘,也不至毀了你的文書公策,讓你忙碌數天。”

“什麽?”我疑惑,“怎麽和我扯上關系了?”

我理所當然的被忽視了,宇文邕神色釋然:“旱情已過,文書也無其他,高兄何必掛在心上。”

“這是我的一點心意,還望能幫助一二,請你務必收下。”

我沈默著,心頭卻縈繞著點點熱度,這是發自肺腑的感動。他知道我的過意不去,也知我放不下,可他竟會為我做了這麽多。我不欠宇文邕的,可欠他的卻越來越多了。如此下去,那便是永遠還不清了吧……

宇文邕正在拆那紙袋子,高長恭卻是伸手一擋:“不急於一時。我們這便啟程了,就此別過,若還有機會,定要飲酒暢聊不醉不歸!“

宇文邕斂眉將紙袋揣進袖口:“君子一諾值千金!後會有期,且,珍重。”

這便是一場分別,無十裏長亭水悠悠,亦無折柳相送恨離別。馬蹄踩著深秋寒露,便這樣一路東行。深秋的風帶著寒意襲上肩頭,我緊了緊衣服肅然回首。日頭時有時無,身後威聳的古城已經淹沒在時空、霧氣凝滴的視線中,越來越淡。

城墻上方立著的那雙紫色身影和黃色身影也已化成一顆微小的塵埃,融在青色磚石裏,找不到痕跡。別了長安,即將趕往鄴城的我,應該再也不會有機會回來了吧……

…… ^ ^ ……

離開長安城,向東取道,途徑華州時已經是兩日之後了。

在名師的指導下,我的騎術雖然不精,好在不會拖後腿,如此我便心安理得了。告別宇文邕後,高長恭便是覆上了初見他時的那張銀色面具,將他傾世容顏遮在半張面具後,亦將他所有表情盡數掩蓋。

世人大多喜歡帶著無形面具來偽裝自己,我懂個中原因,但面對帶著有形面具的高長恭,我其實是不歡喜的。我想看到他的如精雕細琢的臉,我想看到他時刻細微的表情,我想看他挑著眼角疏朗的笑容……只有這樣,我才會覺得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不再是隔著一道時空的鴻溝。

那張面具似乎將我隔出他真實的世界,亦將我劃進陌生甚至有威脅之人的隊列中。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,不想在他的世界變成外人。於是,仿佛不經思考似的,趁著他座下黑馬放緩腳步時,我立刻伸手去扒下面具。

腕上的小玲清脆叮咚地響著,起了風,風揚起了枯葉,地上的、樹上的、天上的,紛紛灑灑,而他已經敏捷地握著我的手腕:“怎麽?”

手腕被禁錮著,很用力,仿佛我也是他的敵人之一,而他也只是問了兩個字。

不怎麽,一點也不怎麽!我覺得有點委屈。抽了抽手,未果,片刻之後他慢慢松開,但面具後的視線還定在我臉上。

“其實……如你這般看的顏,應該多拿出來曬曬太陽,不然會發黴的。”不知該如何對他說,如果戴上面具是他的自小或是很久養成的習慣,那我是不是不應該奢求自己可以改變他的意志呢。

我努力地看著他,可隔著面具無論如何也不知他有什麽表情,我垂下眼,緊緊抓著韁繩,等待他的回答。我不知自己這樣的情緒算不算無理取鬧,可偏偏難以抑制,於是我沈默了,但我的沈默換來的卻是他的沈思。

許久之後,風停了。

草葉不飛,時間靜止,可我仍舊沒等到他開口的聲音。

抓著韁繩的手指有些麻木,低頭去看,嚇了一跳,竟已泛白了。趕忙松了松手的力道,舒緩掌心的麻木。

視線裏伸來一只手,輕輕覆在我的手背上,然後緩緩收緊,堅定而有力的握著!

溫暖的熱度毫無阻隔地傳遞而來。物理老師曾說,溫度是物體的固有屬性,當物與物之間存在溫度差時,便會產生熱傳遞現象。他的手很暖,必然是我的手很冰。

冰得麻木,冰得一片荒蕪。

我慢慢擡頭,不期然撞進他斜長的鳳眼中,深深的沈沈的,像一灣深不見底的潭水。不知何他已經取下面具,嘴角翹著微小的弧度,像是在笑可又不太像:“你不是很喜歡這面具麽,為何我帶上了你反而不高興了?”

“啊?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喜歡你的面具了?”我怎麽可能說自己喜歡這讓人討厭的面具呢,不可能,太不可能了!

他悠悠道:“在多倫鎮時,你不說這面具做工精湛,還問我在何處打造,你也想做一個戴著。”

他的話有理有據,不容我反駁。我努力地回想,好像有這麽回事,又好像沒這麽回事,總之我是不記得了!我撇嘴:“那我現在不喜歡了,可以吧!”

“為何?”

“不為何!”

他扶額:“總該有個理由的……”

我耍賴:“你不知道女子都是善變的麽?”

“……還真不知道。”

“……”

…… ^ ^ ……

自面具的小插曲之後,高長恭沒有再戴過面具。其實我也只不過說了那麽一句隱晦的話,內容大意似乎也未表達清楚,可他卻神奇地明白了。這讓我很是郁悶,為什麽偏偏他可以看穿我的小心思,而我卻看不穿他呢?

以我的智商和情商,想要與他有著同等的玲瓏心思,恐怕是非常難的。可人總是不容易滿足的,在我糾結如何才能和他平等相處時,我已經忽略了為何要糾結這個問題的本質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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